炽晨之火:初醒之刻(旧版)

墨薛立绘

梦纱。
睁开眼,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亮。
四周逸散的黑暗,不断提醒着我,不应该在这时候醒来。
这唯一的光影,将揭露真相,或将我扼杀。
我犹豫于从此找到解答。我随机地向深层的自己提问:假如我在梦中“拒绝”沉睡,那我会陷入更深的循环,还是……
“在发问之前,先找到灯源。”“我”回应我。
灯光能破除黑暗,也能够让我看清周围的环境。的确,只有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,我才能够在真正醒来后,不断完善自己的梦境逻辑,而使其更加地“真实”。
但当我按下开关之时,却只发现,不知何时出现的手机上,浮现出一行信息:
“不可溯源。”
幻醒。
意料之外的清晰,迫使我打开记事本,记录下刚才的梦境。
金属刮擦着纸质,世界上似乎只余下我内心的空白。
我略过地上染血的残页,哆嗦地将其夹在铁片之上,悬挂在丝线之下。
我并不反感成为“提线木偶”。
按照既有的设计活动,正是我对梦境中的自我施加的。即便此次梦境似乎是一种警告,但我仍然将其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。
我必须更快地修补完梦境中所有的“逻辑漏洞”,以使我离真实的自我更近一步——我在记事本中写着。
或者说,我无比想要远离真实的自己。
失控的情绪,无由的低落,总让我认识到我对外界环境的苛刻。我想要清醒地沉默于梦境的世界,正如我拒绝任何的糊涂。
我想要为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构建最理想的框架,即便我知道,支撑它的语言,来自我不喜欢的世界所向我投递出的偏见。
我相信那片光亮,是我无意触及的自我保护机制:因为这个机制的意图,便是逼迫“梦中的自我”沉入梦境。
不过,“不可溯源”是什么含义?
如果我即是梦境本身,那么强制的清醒,迎来的是对现实的超越。这正是我想要的,但我又构思出“不可溯源”四个字来拒绝自己。
或许,我在下一次梦境之中,能够得到进一步的“冒险”。
恍惚的巡游,被一阵铃声打碎。
“墨薛,你看看我的博客!”
“啊…马上看。”
手机传来嘟嘟的关闭声,墨薛看着冒昧惊乍的通话记录不知道怎么评价。
不过,墨薛还是输入熟悉的SCHNIE网址,浏览着坏友的博客。
载入。
“回到诞生之前。”
满屏都是醒目的红字。要不是有搜索栏衬托,眼前的布局就和梦境一般荒诞。
墨薛向下翻动,却发现排版总出现各种各样的疏漏。
“回到X之前。”
“诞生X回到。”
……
无言的呆笑,还是让墨薛找到了最核心的恶趣味。
“本文发布时间:100年前。”
虽然说大部分官方平台不允许用户过度修改发文时间,但个人博客这类个性化较强的项目,还是给予了用户非常高的自由度。
手机的震动传来,墨薛毫不犹豫地将其挂断。
毫无疑问地,坏友想从其中找到一些“称赞”,以便他继续弄出一些过度幽默的设计。
坏友再次来电。
拒绝。
墨薛不知道为什么坏友这么执着地表达他自己的世界。对他而言,自我的世界需要尽可能地避免杂绪,而不与外界分享是保持纯粹的第一步。
不过,坏友的信息还是通过短信传来。
“刚刚并没有同步上,你现在再看看!”
黑字白底,却不由地让墨薛心纠一下。
迟疑片刻,他向上刷新着网页,期待着自己的期望落空。
生物的指纹识别着现代的科技,似乎电流之间的碰撞,能够向现实投入新的变数。
果不其然,一切都随页面闪烁而回归平常。黑色的大标题写着“抵制机械”,其中的内容全是对非人造物的批判。
墨薛觉得,这样还不如刚刚一瞬的恶趣味。
因为抵制发展,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。
纵使自己有些厌世,但那也只是“偶然”出现的消极状态。墨薛还是对自然和科学抱有极大的兴趣,如果它们不来自刻意的商业营造。
指尖随文字而跳跃,越来越快的速度,终停止于思想的边界。
那里是文章的末尾。坏友解释了最关键的原因:“机械造物剥夺了人原本的力量,迫使我们从刻意的模仿中抛弃低级的重复。”
一时间,墨薛不知道坏友是在反串,还是分不清立场。不过他还是无意瞥向了自认为的重点:“发表时间:刚刚”。
看来自己应该逃离了幻觉,墨薛想。
和煦的阳光通过缝隙,照射到浅色的地板上。无数颗如星星般闪烁、足以改变命运的灰尘,在不断彰显自己的存在。
转身。
从醒来到此刻已有一段时间。墨薛觉得自己应该及时找点食物:不然,早食就会被午餐所拐走,这是足够冒犯的。
但脚底传来的刺痛,让墨薛差点向前扑倒。
“嘶……”墨薛快速回忆着昨晚上的行径,却并不能够找到带来刺痛的失误。
低头望去,那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硬物。
带有透明材质的保护。
略有草本植物的光泽,但又体现出金属的含量。
如果描述得简单些,那就是:“一块未拆封的绿色的U盘”。
并不属于自己。或许,是墨薛从某个社交场合中无意带离的。
虽然在网上看了许多“野生的U盘含有病毒”的视频,但墨薛觉得仍可以在虚拟机内试一试。
当然,前提是这个U盘不是什么小炸弹。
不过,就从其完整程度和印有SCHNIE字样的标记来评,应该没什么事情。
虽然动用坏友的财产很不礼貌,但不失为一种锐利的报复。
墨薛将其捡起,略有介事地扫了扫地上的灰尘,眯着眼睛向其发问:然而,上面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元素。
“看来并不是故意给我的。”墨薛低语道,“那或许我能够在里面加入适量的恶趣味。”墨薛边构思着坏友的惊恐,边走向厨房。
简单将汤圆倒入滚烫的热水中,他便回到房间,撩开悬挂的铭牌,大步走向那永远不休眠的电脑。
将其接入主机,双击打开文件,展示隐藏的文件夹……
瞳孔映射着幽色的桌面,一套下来,墨薛发现了一个叫做“坐落于星环之上”的压缩包。
很不符合坏友的品味,但或许是他什么“反驳机械”的材料呢?
可疑的是,电脑弹出了无法复制到桌面的提示。
那也无妨。就在U盘中解压,之后再删除。
随着左键的确认,墨薛期待着有什么黑料的出现。但事实却是,墨薛的眼角被刺眼的光亮所占据:
他四周皆是黑夜,一直延展到视觉的尽头。
而唯一的回应,就是屏幕上出现的选择框。
“是否不登录当前帐号?”
先于脑子行动的手指,按下了“否”。
一时间,黑暗做出了它的反应:亮光四起,犹如刀刃,划破自身的界限。
这也照亮了墨薛。暖橙色的头发,浅蓝色的眼眸中透露着冷傲,不仅如此,现在的他周围还环绕着一层淡淡的蓝雾。
“感谢您的体验,我们下次再会。”
意外地,U盘中的压缩文件涣散于瞳色之中。
在一顿迟疑的沉默后,墨薛打算给坏友回个电话,讲述刚刚不小心把文件弄丢的事。
不过,当电话接通以后,那便只传来了冰冷的机械声:“星环、风、时间欢迎您的到来”,便迅速被挂断。
墨薛本以为这便是恶作剧的最高点,但没想到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——
下一批电流未涌现于机器,夜色的恐惧已在此蔓延。电脑哄地一声炸开,不知何处出现的粘稠液体,使墨薛放弃一切行动。
此刻,整个世界犹如浪潮翻涌之末一般,因维持的宏大而显得无声。
恍惚的意识之间,是物质系统的终结。
墨薛只感到色彩从自己的视觉中抽离,迎接他的,只有不能被判断的黑暗。
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墨薛的视野从单调漫向平和。
放眼望去,周围的景色只含有生命的荒芜:因为这里,只有无尽的金属平地,和在平地上被划分地方方正正的玻璃窗口。
所有窗口都刻录着“运行中”的字样,而不同的窗口之内,投射着各式各样的造物:植物、动物、钢铁……还有和墨薛形态相似的“人类”。
在他震惊的目光中,一个窗口展现出“运行完成”的形态:其中展示的植物随虚拟投影生长而出,在逐渐实化之后,却迅速进入了枯萎状态。
在那枯木之下,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拥有兽耳绒尾的观察员。纯白的衣装、黑色的页本、熟练的取样、以及迟疑的否定。
“您……是否是‘文明库’新激活的领航者?”
陌生人看向墨薛的方向。
正当墨薛想要起身时,却被自己的的尾巴绊了一跤,而在玻璃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现下的形态:
纯金的兽类皮毛之外,是一身工程师的服装。
“估计是被炸晕了。”墨薛想。墨薛拭去身上的液体,却发现早已没了猩红的痕迹。
如果现在醒来,估计看到的是疼痛至极的自己吧。
那还不如现在这里呆一呆,反正这么明显的爆炸,一定能引起周围住户的注意。
灵光一转,墨薛就想到了一个幽默的回答。
“我是负责言语中枢的领航者。”墨薛编着,边摇晃地站起身。
但胡扯的回答,并没有引起面前领航者的质疑。只见他在空中划手,一个搜索框便悬空在视线之中。
一行行名称从他指尖飞过,可迟迟没有墨薛构造的词汇。
就在警觉的目光即将上升为炽焰的刀刃之前,一行突兀的红字出现在白框的中央。
“中枢X言语区”。
“唉,下次别颠倒顺序了。要不是它及时响应,你可能就会被当作出逃者而被清除。”领航者将笔记本放入随身的背包里,“那么,我将负责将您送往您的区域。这次区域交互,将被收录于外交档案之中。还请您在此签字。”
轻快的脚步,将一只黑色签字笔递于墨薛眼前。
“签字?我应当……”
“不好意思,不是这个。”领航者略带歉意地收回笔,而望向天空,“生产区域发送请求,请下放个人档案认证权限。”
一个悬浮的黑色爪印出现在视觉前方,墨薛觉得自己应当将手按于其中。
在双方的注视下,白色的边框环绕完毕。
领航者伸出食指,按照胸前蓝色之眼挂坠的纹路,一点一点地描画着。
“那么,祝您工作顺利。”
“频率已锁定。即将进行超频。”蓝色的旋涡凭空而生,围绕着墨薛转动。在视觉即将被这片未知之海淹没时,墨薛或许听到一个声音:
“愿您能改写这一切,墨薛先生。”
……
“欢迎回到言语中枢区域,领航者。”冰冷的机器声在上空回荡,此时墨薛才发觉自己到达了一片空白区域。
意料之中。
墨薛知道,自己的梦境总无法演算出所有的场景。
但空无一物的情况,还是头一次见。
这是意味着自己的现实生命流失殆尽了吗?
墨薛并不想否决现实,但此地正是他逃避的方向。若能够在最终的梦境中找到最理想的因素,也算是一个完美的收尾。
“请构建您的区域。”机器声发出提醒。
这真是一个新奇的梦境,或许有墨薛一生所追寻的答案。但翻遍自己的思绪,无论是生命的始末,还是星辰的诞生,都无法与当前的场景匹敌。
而让墨薛无法从上一个梦境中解脱的,只有那一个新念头:
“不可溯源。”
“录入确认。您已构造出‘不可溯源’区域。”
只见白色的网格出现在墨薛脚下,灰色的金属色彩在其上蔓延,支撑着玻璃质的方块不断繁衍它的使命。
数以千计的玻璃之下,刻录着那样一个字:“源”。
而在墨薛手边,幻化出一本黑色的笔记本,其外观与之前所见领航者的笔记本完全一致。
翻看笔记本的第一页,上面记录着:
“这里被称为‘源’,负责向下层世界输送生命。追溯源头,将使您陷入生命的循环。”
“而追寻梦境的源头,则会进入另一个现实。直到自己的构造之物,也成为现实的一种。”墨薛习惯的想把这个设计记录在手机之中,但自己兜里只有一只黑色的签字笔。
那便将其写在记事本上吧。希望它不会因自己的记忆能力,而破灭地太快。
“信息库录入成功。是否继续构造?”熟悉的声音响起。
正当墨薛在考虑是否应许之际,一把黑色的刀刃架在了他脖子上。
刺目的寒光,翻折着墨薛的倒影。
不可思议的疼痛传来,墨薛迎上了一双灰色的视线。
“你可知道,随意地构建循环,会让我们的计划功亏一篑?”凶狠的声音传来。
银灰的利爪从墨薛手中扯去笔记本,他试图撕毁刚刚记录的那一页。但整个时空随之迸发出红色的边框,将他猛地弹到地上。
“访问禁止。”所有的玻璃框以统一的方向拼凑出这几个大字,直到它们的颜色散去。
“嗷呜…”痛苦的叫喊传来,但真正刺激他的,似乎只有发出这个声音时的失态。
“那么,重新介绍一下。我是攸羽,管理区域的领航者。” 攸羽略显尴尬地拍去身上不存在的灰尘,边向前握上墨薛的毛爪。
“嘶…”尖锐的指甲刺入攸羽的手中,让他再度发出极不情愿的声音。
“有时间的时候,您应当去处理一下…”极为小声的低语,被接下来一段话盖过:“如你所见,我是另一片区域的领航者。在这个临时“仿造”的平台中,我们领航者的意图会被有限的机械造物重复。” 攸羽指指地面,“就如这样,您刚刚的意图,使得机械造物搭建了通往下层世界的桥梁,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。至少现在如此。那么,请,您,关闭相应的权限。”
墨薛从震惊中回过神,似在细细评味这个世界的设计。“所以,我是从下层世界来到此处的吗?”
“可以这样理解,但您是首位以领航者身份出现的自然生物,甚至是在‘文明塔’停止流动后:我并不知道其他的领航者是否会尊重你的身份。但不知什么原因,‘文明塔’自发地给予了您相应的区域,以及操控‘源’的权限。不过,请您先将权限关闭,我们才能继续新的对话。”
听完攸羽的叙述,墨薛拿起口袋中的签字笔,在刚刚写上的,以及自动浮现的字样上划了一条横线。
“构建取消。”
视野再度明亮。刚刚呈现的机械地板,在此刻也以墨薛为圆心,向四周消散不见。
“我一会与您一同前去信息收录处,顺便将您介绍给这里的最高管理者,也即主管‘文明塔’一切事物的领航者。”攸羽见刚刚的指令已撤销完毕,便补充道。
“不过,一路上你不可与其他领航者发生交互。我并不清楚他们对你的态度如何。毕竟,由你引发的痛苦不计其数。”
听到这话,墨薛可不太乐意了。自己刚来此处,就要遭受如此大的黑锅。但就在他想要找到什么高情商的反讽前,攸羽一把将墨薛抱住。
“但也欢迎您,终末计划的产物。”
虽然墨薛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但就刚才的感触来判断,这里并不是自己的梦境。所以,他不得不谨言慎行,以免失去这片理想之地。
“你刚刚提到的‘计划’,是…”
未等墨薛说完,攸羽就将他自己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。草率的字迹在纸上跃动,到处都充满了修改的痕迹。
“咳,还是我向您介绍吧。”攸羽关上笔记本,略带严肃地放空视线。
“如你所见,这片世界是我们暂留之地的高效“投影”。但不管在哪都充满机械造物,仅有我们几位领航者能够活动。”
“这并不是我们的本意。我们希望重构我们的拥有自然生命的文明。故‘文明塔’的领航者地提出一个方案,即通过阻止不同文明间生命的流动的方式强制挽留自然生命,来引起自然本身的矛盾,直到破局者,也就是您的出现,为我们拓开新的终末。”
“在新的地方找到纯净的‘黑核’后,我们才有机会重建属于自然生命的文明。”
攸羽迟疑地注视前方。“但当终末之人来到着终末之地时,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。因为这意味着猜想将得到最终的验证。不过……”攸羽郑重地凝视着墨薛,“我们都会希望您,能找到真正容纳所有漂泊灵魂的故乡。”
……
“嗯。对了,我还没向您介绍,我叫……”
但攸羽打断了墨薛的发言。“我们都对您很熟悉。您的名字,” 攸羽翻找着笔记页,“在这一页,是我们共同选择的。”只见上面涂涂鸦鸦,勾勾画画,但墨薛两字,却被用醒目的红色圈出。
“那还挺恐怖的。”墨薛低声评价。
“嗯哈。那我们先出发去收录处啦。”
熟悉的蓝光将两人环绕,当余色散尽时,墨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机器手臂。
“那里,”攸羽指着前方,“就是收录处。”
“您前去与它握手,随后我将用管理员权限将您从“放置”状态中带离。”
墨薛刚准备前进,却发现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出现。
“稍等一下,那是我们的最高管理者,代号为‘明’”。攸羽拉住要离开的墨薛,挥手向远处的人影打着招呼。
但这轻佻中带有认真的脚步,莫不是……
“很高兴与您在这里界面。您的星环之旅可还满意吗?”‘明’微笑着。
“你是……宏……”
‘明’急忙向墨薛比了个嘘的手势。
“在这里,不可提及我的名讳。这会导致终末的定位解体。”
“所以说,你把我炸死,就为了早一会见面?”墨薛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直接表达自己的愤怒,但祂正是灾厄的发源。
“也不算是‘一会’。毕竟,距离你看到那条消息,已过去了100年。”‘明’淡淡地微笑着。
可这里不是自称“终末之地”吗?涌入口中的疑问被打断。
“遗憾的是,并不是我们落后您100年。而是说,我们的世界,将会在100年后将信息传达至您所在的时间点。”另一位领航者走来。“您能收到信息,意味着时间出现了环状结构。我是哲学区域的枫木,欢迎您的提前到来。”
枫木晃动着枫红的兽耳,似乎对墨薛这幅模样很满意。“当然,也许你会奇怪为什么你、我们都不是标准的人类形态。”枫木顿了顿,以自豪的声音说,“因为最接近自然的形态,才能够意味着生命的直白。”
墨薛若有所思,还以为是因为什么癖好呢。
“我们记录着向您发送信息、及您到来的第一时间,以此验证出您并非突破我们施加的阻流限制、沿着文明塔层层向上才抵达此地。”枫木修改着他的笔记,并向墨薛展示。
清秀而优雅的字体,构成一段话:“我们相信祂,会在100年后,暂离永恒的留处,并销毁这里,带离所有的困难。”
“但这并不合理啊。如果我‘生前’所在的地方就是永恒的留处,那我为什么感受不到?”墨薛张开手,比划着。
“时间成环不再是一个冒进的推论,也在我们的预料之外。”枫木打量着其他领航者的神色,“我结合了你的认知特征,向您展示这一个更为冒进但不失浪漫的猜想,即便在这之前…”
枫木刻意压低声音,“先请您记住,不可溯源的另一重含义是,源头即是终点,而你无法区分何处为源。”
“打断一下,”‘明’指向远方的收录处,“现在,先请墨薛先生填上数据的空白吧。”
攸羽轻拍着墨薛的肩膀,“不用紧张,祂只是希望能够批量地复制强大生命的奇迹,前去吧。” 攸羽用另一只爪子的指头轻轻擦去墨薛脖子上若隐若现的血丝,“至于那件事,你以后大概可能或许有机会砍回来。”
……
不觉中,墨薛已站立于机械手臂之前。在远处的他并不能看清它的细节,但如此近距离下,墨薛能够清晰感受到它的精细程度,几乎承载了所有世界的工艺。但底部浅微的凹痕,又似乎说明了“人造生命”们曾在此处发生了数次争执。
庞大而威严。它似乎想用一种友好的方式与来到此处的终极生命握手,但现下的它只剩下剥夺的属性。
墨薛刚接近机械手臂,便感受到了它足以使其后退的凉意。这似乎又是一种威胁,以友好为饵,实则抗拒与真实生命交际。
熟悉的激活方式出现在操作台上。但此次并非兽爪,而是人类的手形。
在激活图案的右边,印着金色的“99”。
从“人造生命”的计划诞生之刻起,前文明的部分生命坚定地“拒绝交付”不属于机械的秘密。
可这种秘密一旦变成货币而流通于“后世”,他们便会见识到新的手段,而被迫签署背叛生命编码的规范化协议。
墨薛猜测,当自己接受提取后,不仅自己的信息会被解读,就连和自己有共性的自然生命也会失去一切谈判的筹码。
但在‘明’的目光的催促下,墨薛还是迟疑地将手掌按于了冰冷的界面。
湿热的触感传来,却没有预料中的读取。运行的指示灯并未亮起,墨薛却感觉自己在主动向机器手臂传递信息。
而远处的领航者们,却看见了恐怖的一幕:巨大的机械手臂,正在慢慢裂解为无数的银色小块。
线路从其中抽离,各色的芯片不再混杂在一起。但比起‘明’的冷静、攸羽的失语、枫木的观摩,新赶到的两名领航者,以黑白双色的刀刃交叠在一起。
沐光随风,暗影无形,白墨合一,锐意横凌。
虹影掺杂着墨色,光源四散。
白链撕扯着剑穗,攻防两转。
视线内外,只余黑白。
墨薛并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隔开。但在那之前,双色笼罩的区域,将墨薛吞并于迷云。
而为墨薛当下那一击的,是墨薛第一位遇到的领航者,生产区域的东绘。
“洛生,我们允许他那样做。”东绘隔着剑刃,凝重地望着另一方的持有者。
“我们不应该因为过于宏大的理念,而将当下置于危地。生命的力量过于未知,你们未曾考量过失误的后果!”经济区域的洛生,总是精巧地计算万事的代价。但唯独这一事,他迟迟没有得到足以说服其他领航者结论。
“我们需要改变的力量,这个原则不可违背:即便他可能会让我们从此失去对‘文明塔’的干涉权限。”‘明’不知何时到达了洛生的身后,“我不希望久别的重逢,会是如此情景。”
“但是…”洛生继续补充自己的观点,“我们一旦失去对‘文明塔’的控制权,你也会被‘文明库’回收。‘文明塔’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突破口…墨薛,你可有把握?”洛生收起剑柄,转头望向墨薛,低沉地发问。
断断续续的对话传递到墨薛耳中。
即便墨薛下意识想要拒绝突然凌驾的责任,但刚刚所得到的字眼,却又让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观点。
“哼。”洛生发出无奈的抱怨,他不想违背‘明’的指示,但又希望墨薛能够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。
正当大家的视线被打斗吸引时,墨薛的“提取”进行到了最后一步:这时机械手臂已丝毫没有机械造物的影子。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黑色“蜘蛛”:缠绕着丝线的墨瞳。
“未知病毒侵入……代号‘SCHRONINE’,机械造物终止运作。”
终结。
终末的播报。一时间,所有领域的玻璃框下,都闪现着“SCHRONINE”的痕迹。而那些被投射入玻璃的产物,此刻因机械停止运转而全部涌现到地面之上:
蜿蜒生长的藤蔓、废弃的钢铁之花、睡意朦胧的人类,以及从天而降,砸在地表上的铁质铭牌。
“优先维护现状,我们会为此战斗百年。”枫木的黑色笔记本悄然打开,一行大字浮现在所有领航者的视线中央。
枫木收起黑色签字笔,将刚刚所录入的指令撕去。因为在机械崩损的那一刻,能够维护起整个高仿地域的,也只有他们自己。
“我们会铭记这一页的风向,直到它带我们走向光明。”枫木将残页折成小块,向墨薛扔去。
然而,在墨薛伸手想要接住纸块时,它却突然间闪烁炽热的光亮,逼退蜘蛛的细丝而幻化成剑刃的一端,插入墨薛的心脏。
抽离的感觉再度来临。
不过这次,是在所有世界的终末之处。没有灵魂会被捕获,也没有灵魂能自主漂泊。
在轻微的疼痛后,墨薛只感受到自己渐渐透明化,漫过骇人的蛛网,远离纷乱的现场。
没有人可以见到祂,也没有人可以认识祂。
在生命脱离文明塔后,一切关于他的信息,会在文明塔中被彻底删除。
“蜘蛛”在试图捕获他,因为只有终末才能够感知到生命逝去的重量。即使它现在只是破损的产物,但也拥有强大的力量。
但一旦失去细丝,它便会掉向深渊,那里比此刻更为黑暗而抑郁。
“你为什么做成这样?”
“你为什么不充分提高自己?”
“我们将进入新的智能时代。人类,将更加平等……”
无数次文明的经历在墨薛脑海中闪过,可能够引发他注意的,只有牠们向他施加的恶意。
“我并不在意如此,我会追求纯粹的事物。”墨薛想用自己的方式,来突破信息的局限。
“不必。在终末之时,机械造物将取代我们,成为更稳定,更高效的力量。而生命的价值,只在于惨淡的欢愉。”
那些曾被墨薛挂上铁牌的笔记,此刻却将墨薛的感官钉死在虚空之中。
“你永远无法反驳我们,我们早已结束了所有文明可能出现的辩题。毫无例外,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完美到掌握所有的回击方式。”墨薛的笔记本悬空于此端,自动浮现的鲜色笔记,映衬着纸页的惨白。
若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自身,而引出尖端科技,那生命的价值是什么?
追寻归宿是我们无法逃避的缺陷,而意义又岂会在此处?
可既然它染上了血的颜色,就没有尽头。
“而你,作为最成功的自然生命,沿着文明塔的部分,幸运地突然降临至此处。你的能力来自于科技对你命运的编排,而生物带给你的,只有消逝的痛苦、短暂的疯狂、与那永恒的傲慢。”
可它既然染上了血的颜色,就没有尽头。
叛离。
墨薛试图用黑色签字笔勾抹这些句子,却发现幽灵般的手指穿过了自身:他现在根本无法与外界交互。
若要反驳它,似乎就要找到生命存在的理由。
而这一直都是墨薛所回避的问题,因为他期待更完美的生命。却没有料到,完美生命的末端,也会受到同样的报复。
这也是领航者们一直思考的问题。
技艺无可避免地发展到了终末,而领航者们作为终末的机械造物,不断维持着各方自然生命载入文明塔的过程。
可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,所有的生命都找寻不到新的平台,无助在不断累计,足以冲散一个生命该有的个性和色彩。
领航者们试图找到生命和文明的关联,并找到批量构建真正文明的方式——它被暂定为夺取纯净的黑核。
牠们提出了“终末计划”。
牠们切断了文明塔不同文明间的流动,不断地从迷茫的生命中提取变数,再给予他们永恒的生命:似乎这样,便能够引来真正的创世主的一瞥,而赐予牠们自然的答案。
可这本就是越界之举。在威胁到神灵的地位之前,又有什么奇迹能够改观?
领航者深知这个道理。故牠们不断地干扰自然的生命,用科技的力量去引导个体的认知,然后给予牠们丰富的人造意义。
这些意义通过已有的生命,传递给新生的生命。先者不断祷告着他们时代的幸福,而迫使后者能够沿着他们的前路,达到生命意义的终端,找到领航者最想看到的、最成功的解答。
但掺杂了杂念的愿望,又岂能达到终末的顶峰?
一次次的失望,使领航者们认识到,这种被迫给予的意义,并不能够让生命突破世界的边缘:
因为这种传递,依赖于偏见。
那便让生命自己选择意义吧,那会导致价值无法被捕捉。因为远离尘土、仅生存于信息流的领航者们,无法从生命实际的故事中精确地提炼出抽象的定义,也即祂们需要的变数。
牠们眼中的,只有重复的抽象词汇。
那是无数生命的共性,却无法反映生命的特征。
神灵注视到这无解的困境,而推动着领航者们向它发出的挑战。它制造了强大的自然生命,让他们有能力越过一层层文明塔边界的阻隔。即便他们在冲垮终末之地的防御之前,就陆陆续续地被“环”带到此处。但最后结果是一致的,那就是:
终末的毁灭。
打破平衡,而塑造新的平衡。
领航者们谨慎地排查所有应邀而来的强大生命,但只在他们身上找到神灵深藏的恶意。
他们都可能没有“机会”理解到来源与归宿,这大概已超过了认知的上限。但不管是哪一个强大的生命,都可能在让终末之地毁灭后,仍无法给牠们应有的回答。
墨薛也是如此。
幸运的是,这并不是一场盲赌。因为领航者们在他身上找到了不来自神灵的、却来自他本身的恶意:纵使这是相似的,不过内部能“更轻易地”实现源头的终结,那就是:
自我的毁灭。
塑造平衡,而终结旧的平衡。
而此刻,那些压抑已久的蛛丝,追上了墨薛。它们游弋于虚实之间,夹杂着曾经被领航者否决的观点,以化作刀刃的侧击,勾勒住他。
收束于猩血。
回缝于阴影。
吸取着生命的色彩,仅余杂线。
虽然他的形体已被摧毁,但他的意念就如同那提线木偶般,注视着命途的轨迹被神灵界定。
……
可在绝境之中,仍有被遗弃的灰尘出现。
那是被神灵的傲慢所忽视的变数,那是独属于生命的创造能力。
一切都蒙上它们的阴影。
失形。
金色的视听,已被封锁。
瞳色退化为黑白,祂的耳畔唯余复演的平衡与灵感。
金色的自然,暗淡无色。
代表自然的尾巴,被丝线刮刷地只含有极致的色彩。
金色的身躯,已然泛黄。
墨薛的身体即便已不再透明化,但也无法达到刚降临此地时的色彩。因为他看到了太多故事,而不再期待轻松的浪漫。
祂不知道,那些一闪而过的人造生命们,此刻正在做出什么样的弥补。对生命的过度利用,招来了牠们的不幸。
但这都与祂无关了。墨薛向口袋猛抓了几次,终于握稳了那支能够表达自己的签字笔。
祂要写下,能够终结神灵立场的告白。
“那就在于,生命的意义,从不由异己之物评价。”
笔尖的锋芒刺进白页,五色撞击着最后的顽固。
淡蓝的剑柄随风而现,那代表着科技的力量。
可随剑路翻涌而上的,却是充满黑白补丁的金黄。
“即便缝缝补补,我也知道,”随着瞳色流转,墨薛的念头击打着残页的末端,“生命的归宿,在于探索意义的当下。”
终末之地既是文明塔干扰的源头,也是文明塔之路的终点。当它消逝的那一刻,一切故事将融为一体。
无论是过去、还是未来,均在现下的注视中,等待着:
……
风声顿止。
日月无形。
归宿渐现,百年之始。
梦醒。
墨薛又回到了那个地方,泼洒在他身上的液体,只是一杯温热的咖啡。
而此刻,坏友正注视着墨薛刚刚倒下的位置,嘟囔着:“凡事两手准备,可不就是说两个方向同时进行嘛!”
坏友捡起墨薛的手机,在那上面编辑着页面检查:“汇到诞生之前。”
可粘黏在屏幕上的灰尘,导致坏友一不小心将第一个字选成了“回”。
同时,浸在咖啡液中许久的手机,似乎有自己的见解,一连接了几个断片的“回到诞生之前。”
“啧,不过这都无所谓。最重要的,是:”宏九使劲翻到页面的底端,将发表时间设置为“100年前”。
随后,他跨过墨薛,将U盘拔下,扯去末端的塑料壳,将暴露出的金色接口接入手机末端。
“少量信号逆行中…完成。”冰冷的机械音传来。
“再睡一会,就好,我也该离开这层文明了。”宏九对着空气自言自语,“希望另一个候选者,也会擅自动我的U盘。”
微风带走些许凉意,直到有一抹阳光越过窗帘的阻隔,脆弱但真挚地照向他。一切景象将融合为他看待世界的一部分,期盼着一个散落在灰尘中的谎言被彻底掩盖:牠们声称的等待墨薛到来的100年,其实是他陪伴自己的百年。